泛娱乐化，或者说过度娱乐化，会给我们的社会环境带来怎样的负面影响？

这是一个过于宏大的社会性话题，但使此话题具有讨论价值的则是一个又一个鲜活具体的案例：

月初，咪蒙短剧《我在长征路上开超市》的娱乐化阐释（我尽量使用中性形容词）引发了巨大的争议；

前两周，美国设计师瑞克·欧文斯一行人因哥特黑暗美学的装扮而遭到故宫博物院劝离，引发了网友对穿衣自由的争论。

●图源：北京日报

在这些俯首皆是的例子中，我们或许可以总结出一条结论：娱乐化的本质是对事物严肃性的解构，其建立在一定的尺度内，帮助人们在满足基本的物质需求后，获得精神上的愉悦（美学意义上）。

但泛娱乐化和过度娱乐化则逾越了可解构的范围与力度，损害了事物的根本价值，由此让社会处于争论之中——当然，适度的争论会促进公众进行思考，最终推动社会的进步——但当争论成为社会的常态，带来的往往是混乱，其最终的结果是价值导向的偏离和道德观念的淡化。

泛娱乐化和过度娱乐化可能出现在各个领域——政治、经济、文化、种族、性别中，而其中，文化的过度娱乐化则是现实中最常见、也是最隐蔽的，也正适合成为我们剖析的对象。

这个月，以“鉴宝”为内容的抖音主播听泉鉴宝火速出圈，凭借抽象的直播风格让他在30天涨粉近千万，大有晋升“抖音一哥”之势，但在爆火的同时，也陷入了例如学历造假、非法鉴定等一系列的风波与争议之中，同时也引发了人们对鉴宝内容尺度的再思考。

01

灰色地带

“直播间十万人，三万盗墓的，三万便衣警察，三万同行，剩下一万是观众。”

这虽然只是网友们对听泉鉴宝直播间的调侃，但也充分反映了听泉直播间观众是怎样的鱼龙混杂。

在听泉的直播间里，经常会出现这样的连麦场景：对方大多是男性，声音低沉，所处的环境十分幽暗，要么是水泥砌出的小房间，要么干脆是荒郊野岭，拿出的宝贝也十分“粗犷”，可能是成组成组的锅碗瓢盆，也可能是铜镜宝剑，相同点是全都锈迹斑斑，甚至还带着新鲜的泥土，并且对方绝不会告诉听泉自己的所在地，更不会在直播间露脸。

没错，这大概率就是遇上所谓的“摸金校尉”——盗墓贼了。

他们往往是刚找到一处不知名墓坑，挖了一堆不知朝代与价值的陪葬品出来，通过连麦的方式来咨询像听泉一样的鉴宝博主，以此来套取相关信息（也有少部分是专门来炫耀自己“成果”的）。

而鉴宝博主们遇到这种情况，并不会选择主动断麦，反而是通过一些黑话（被抓到能判个几年）来隐晦告知对方一些模糊信息。当然，出于对古物的尊重，也出于对直播间的保护 ，博主们也会劝说对方回头是岸，早日自首，将赃物上交国家，但在大多情况下，这种劝说的效果微乎其微。

在这个过程中，逼真的一线场景、从未见过的新鲜古董、主播讳莫如深的临场反应，以及镜头外可能正在盯梢的便衣警察等要素共同刺激着直播间观众的感官，难免让人点赞、留言并转发给朋友。

于是乎，主播收获了节目效果，观众得到了感官上的刺激，这看似是一个皆大欢喜的场景，没有任何不合理的地方。可当我们理智思考时，会发现正中了泛娱乐化的圈套：

盗墓贼们的非法活动在满屏的 “大开门”和“666”中被解构，在主播与观众的欢声笑语中被默许，最终损害的是文物的安全和考古工作的价值。

除此之外，线上直播鉴宝还存在一些更为隐蔽、伤害性也更直观的乱象，就比如有些诈骗分子盯上了古玩这个赛道。

今年一月，河南新乡的张女士（化名）向警方报案称，她的母亲在网络直播间买到了假文物，任凭自己再三解释，母亲就是深信不疑。

“直播的前半部分通常是一些剧本，有几个人站在镜头前表演，我母亲就一直在看，直到主播开始有卖货的意图，我就跟她说，这些人都是为了卖货。”张女士透露，直播中展示的一些带有雕花的碗碟，类似仿古制品，还有玉坠等，都是塑料材质，“一眼就看出来是假的”。

张女士粗略计算，母亲大大小小购买的所谓“文物”竟有几百件，总价值40余万元。无奈之下，张女士前往辖区派出所报了警。

经过警方劝导，张女士的母亲终于意识到自己遭遇了诈骗。长垣市公安局刑侦大队大队长孙振宇介绍，根据张女士提供的信息，警方找到了涉事直播间，发现主播正在用同样的方法进行直播。

犯罪嫌疑人陆续到案后，警方经过审讯得知，该犯罪团伙内部分工十分明确。团伙中有专人负责编写家长里短、生活琐事的剧本，并通过主播以自身经历讲述给观众，当观众慢慢进入到剧情以后，再以各种理由销售商品，最终达到赚取受害人钱财的目的。

长垣市公安局刑侦大队一中队民警苗赟胜介绍，该团伙自2023年10月至2024年2月，不到4个月的时间，受到该工作室诈骗的群体遍布河南、河北、青海、内蒙古、新疆、广西等20余省和自治区，受害人高达几百人，涉诈金额已达2000多万元。

目前，该团伙27名犯罪嫌疑人以涉嫌诈骗罪被全部抓获归案。

02

联合整治与连夜停播

可以说，鉴宝类直播存在的问题更具隐蔽性，让观众难以察觉就“入了局”，因此必须得到规范。而此刻，国家文物局联合网信办两部门联合开展的专项行动，来得正是时候。

10月28日，国家文物局联合网信办发了一份公告，表示将对相关违法违规内容集中清理整治专项行动，将加强网络短视频和直播活动中有关古墓葬类题材内容的监管力度。

公告中提到，当前，网络短视频和直播中存在涉及盗墓、古墓探险、伪造考古现场、非法鉴定出土文物等内容。

一些视频博主和主播片面追求流量，蓄意歪曲考古工作价值，以寻宝”探险”天价”为噱头，宣传封建迷信、一夜暴富等不良价值观。

或为盗掘古墓葬等违法犯罪活动提供信息便利，或通过线上网络宣传为线下倒卖文物等提供帮助等，误导公众，扰乱文物管理秩序，危害文物安全。

此次专项行动将对网络短视频和直播中存在的涉嫌为盗掘古墓葬、倒卖文物等违法犯罪活动提供信息便利或帮助，以寻宝”探险”天价”为噱头，歪曲考古工作价值、违法违规鉴定、误导公众等问题进行集中整治。

而在这份公告发出的不久后，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要避风头，在28号晚直播时，听泉突然给粉丝展示手腕针眼，称捡完垃圾就发烧了，一直带病直播。病毒太厉害了，准备先沉淀沉淀，赚再多的钱都不如有个好身体。

●图源：四川观察

另外，在10月29日，有网友发现听泉鉴宝APP此前售卖的商品多已下架，仅存在毛绒钱币抱枕及听泉猫摇头摆件。

品牌头版认为，听泉选择在此时停播并下架APP上的商品，确实是在配合两部门的专项行动。

作为行业头部，听泉向来很有风险意识：在之前的“学历造假”风波中，听泉就选择在最火的时候停播一周，并将“听泉鉴宝”改名为“听泉赏宝”，一字之差，无疑是在向公众宣布自己公益鉴宝的行为更注重对文玩的欣赏而非评判其真假与价值。

但鉴定是一个科学的过程，而用视频连线的方式就鉴定物品的真伪，这种鉴定方法过于简单粗糙。

同样的，听泉虽然一直是公益鉴宝，但也确实存在“直播间疑现博物馆文物、疑盗墓者现场连麦求鉴宝”等客观问题，可能会为盗掘古墓葬、倒卖文物等违法犯罪活动提供信息便利或帮助。

●图源：河北经视

虽然此类现象处于灰色地带，但既然发现了问题，并引发了社会的讨论与思考，那么就应该将其拿到台面上进行评判，两办的专项行动正是对灰色地带的肃清，并且能够让鉴宝直播在规范化中走向更长远的未来。

03

如何书写好线上直播的故事

文物承载灿烂文明，传承历史文化，维系民族精神。保护文物就是传承中华文明，也是守护中华民族精神生生不息的根脉。

两部门的专项整治只是确保线上鉴宝行业的下限，但在鉴宝这个行当，我想从业者的心中都会有着这样的一份骄傲与责任：往小了说是鉴别文物古玩真伪，往大了说是在向公众普及文物知识，传播历史文化，再往大了说是在传承中华文明，维系民族精神。

这就要求鉴定师们有着过硬的专业能力与道德情操，事实上，娱乐化不是原罪，观众喜欢既活泼又专业的鉴宝节目，就证明了娱乐化赋能鉴宝的可行性。

●图源：长江云新闻报道

但当下线上鉴宝的现状是活泼过头，专业不足。

先说活泼层面，像听泉较为出名的“鉴腿”节目，在这次专项行动中没有被特别点名，原因是“鉴腿”并不会影响观众对文物的认知，但在主播们连麦时的一些其他剧本则不同，有的主播团队为了制造节目效果，就去编排各种剧本、桥段，安排各种角色进行“演出”，各类“灵异”或“玄奇”的物件和故事也会轮番上演，由此带来封建迷信等观念的传播，危害意识形态安全。

再说专业层面，鉴宝是一项高度专业的工作，单凭肉眼辨真假往往并不可靠，何况还是透过镜头、屏幕来观察。一些鉴宝博主并没有接受过系统的专业培训，这就导致在鉴定过程中，他们给出的结论往往不够准确。比如在一场直播中，面对持宝人拿出的一本民国书籍，主播凭纸张观感判断可能为真，但实际上封面中就包含多个微软字体。这类现象广为传播不仅会影响观众对文物藏品的正确认识，也会降低整个行业的社会信任度。

而鉴宝类节目、鉴宝直播等形式，其独到价值在于可以广泛普及文物知识，让更多的人更好地认识文物的价值、关注文物保护的相关法律法规和政策措施。从这个层面上来说，鉴宝的赛道自然是越宽广越好，这也是整治而非取缔的原因所在。

但只有保证线上鉴宝在有趣的基础上提升准确性和深度，才是直播鉴宝能否走远走稳的关键。对此，我们既需要行业与平台推出相应的准入机制与监管机制，也需要鉴宝师们自觉树立起“传承历史文化，维系民族精神”的意识。